胜利与荣耀是每个球员毕生竞逐的目标,只是对于威廉·艾利斯而言,这种深植于内心的渴望早已变成一副心灵镣铐——辉煌时熠熠生辉,褪色后却磨破血肉。在众人眼里,他永远像一头热血暴躁的公牛冲锋向前,将阻挡在身前的一切都蛮横地撞开,仿佛世界的中心就是这个小小的球场。可当现实的重压盖过了赛场的欢呼声,他的人生也逐渐同那些陈旧的合影一样,一点点变得黯淡泛黄,最后泯然于时间的洪流之中。

威廉·艾利斯

我第一次听到威廉·艾利斯的故事,是在拉格比公学的球场上。那时,一场激动人心的校际橄榄球联赛正在此举行,观众席上兴奋的欢呼声如海浪一般,当时我作为报社的新人记者在现场记录了那场比赛的盛况。

“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,史密斯先生。”比赛结束后,身为校史顾问的史密斯先生为获胜的队伍颁发了奖杯,并接受了我的采访请求,“您如何看待这场比赛呢?”

“运动是为了强健体魄磨炼身心,只要球员们秉承了友好高尚的体育精神,便是弘扬了体育运动的宗旨,输赢只不过是比赛的附属品而已。”史密斯先生对此侃侃而谈,显然有意借助这次报道的机会宣扬他的运动理念,这一点早在我的预料之内,于是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,随后慢慢将话题引向了这项运动本身。

“据我所知,拉格比公学是橄榄球这项运动的发源地,想必您一定知道这里面不少的有趣故事了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史密斯先生自豪地点了点头,朝球场中心的位置指了指,“瞧,就是那块草坪,当年有个爱出风头的学生抱着足球,像头牛一样撞开所有人冲过了中场线,被称作‘拉格比足球’的伟大革新就是那里诞生的。”

而那个学生的名字,他自然也记忆犹新。

“威廉·艾利斯?”

我立刻想起自己在整理报社旧报时,不止一次在寻人启事栏上见过这个名字,后来听说有人早就为这则启事预支了数年的费用,这在报界也算一件相当少见的事,只是我未曾想过报纸上的威廉与史密斯先生提到的这个学生,竟是同一个人。

只不过这位启发了新运动风潮的球员不仅没有继续在赛场驰骋,反而离奇失踪的怪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,可惜史密斯先生对他的了解并不算多。但在他有限的描述中,我还是大致了解了威廉·艾利斯的过往生平,那个原本陌生的名字随着我们交谈的展开,逐渐变得丰满起来。

在史密斯先生的眼中,威廉并不算一个优秀的学生,他出身一般,甚少提及家庭和自己,学业成绩也并不突出。唯一的印象便是他热衷于参加各种体育运动。不过他性格鲁莽冲动,很喜欢在赛场上出风头,以至于他经常将团队合作和各种规则抛诸脑后,不过也因此才会有赛场上那历史性的一幕。

我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一刻的画面:随着赛点的临近,威廉所在的队伍比分却远远落后于对手,这位不肯服输的年轻人焦急又愤怒,情急之下他失控地抱起足球横冲直撞,不分敌我地所有人都甩在身后,全然不顾裁判高举挥舞着的红旗和尖利的哨声,但观众们却为这极具视觉刺激的一幕呐喊起来……

“我从未见过如此急于求成的学生,好像在他的脑子里,赛场上除了进球之外就没有别的事了,运动的初衷是为了健康,而非不择手段的获胜,拉格比显然不适合他这样的人。”提起威廉,史密斯先生似乎并未抱有太多惋惜之情,好像离开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无名之辈。

那次采访后不久,我从警局那获知了一条有关威廉失踪前的重要线索:有人曾在一处魔术表演剧场外面看到了他慌张离去的身影,似乎有什么人也跟着他尾随而去。尽管这条线索与威廉失踪时间的间隔较远,但我还是决定将这个消息带给威廉的家人。通过寻人启事上的联络方式,我找到了威廉的哥哥托马斯·艾利斯。

我循着地址来到了沃里克郡的一家私人诊所,一进门便看到了站在药剂柜后的男人,他有着一张苍白瘦削的脸,金丝眼镜下是一双与威廉·艾利斯截然不同的眼睛——文弱,温和,还有一点作为医者的冷静淡漠。

得知我的来意和提供的线索后,托马斯先生只是平淡地道了声谢,便转过身继续打理身后五花八门的药剂瓶。

“多谢记者小姐专程跑一趟,但这件事应该和我弟弟的失踪并无关系。”听到这样的回答时,我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,心中满是不解。

“威廉当年离开是因为钱,并非是遇到了什么危险。”托马斯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封泛黄的信,最醒目的地方是一行粗犷潦草的字迹:钱还你!我很快就能靠着橄榄球赚到一切,我要证明你和父亲都错了!守着你那诊所过一辈子吧托马斯,你会羡慕我的!

随后托马斯收回了那封信,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的痛楚。

“他从小就这样,厌恶父亲对我们的一切安排。当年,我听从父亲的安排研读医学,在他死后继承了这个诊所。”托马斯摩挲着信纸边缘,冷淡的声音变得微微低沉,“之后威廉就像厌恶父亲一样地抗拒我,他宁可忍受捉襟见肘的生活,也不肯接受我的接济。”

当年,威廉一家曾居住在兰开夏郡的索尔福德,但一场天花疫情带走了他的哥哥姐姐,父亲愤恨地将孩子的死归咎于母亲的“肆意妄为”——她低估了那场疫病的威胁,执意将两个孩子带出门玩耍,因此导致了悲剧的发生。

与妻子离婚后,威廉的父亲独自带着兄弟二人搬家到沃里克郡重新生活,但过去的阴影已经彻底将他变成了一个审慎专制的独裁者。他把诊所的二楼封窗上锁,每天都将两个孩子掌握在自己视线可控的范围。但是这一次,他亦低估了一个天性好动的孩子对此的反抗。

“威廉不喜欢这种失去自由的生活,总会想办法拆掉铁纱窗逃出去,就算被父亲的皮带抽到后背渗血,也从不肯认错。” 托马斯边说边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药柜,语气平静地叙述着惨淡童年的诸多往事。

比如父亲教他们解剖青蛙,转头便看到威廉故意把腥臭的内脏糊得满墙都是;还有父亲让他们背诵希波克拉底誓言,书页却被撕掉折成了飞机……我不敢想象如此桩桩件件“淘气”反抗的背后,在幼小的威廉心中留下了多少惩罚的阴影,不免多了一些于心不忍。

“你没有劝阻他吗?至少……不要当面这么做。”

托马斯闻言微微一顿,随后神色淡然地转过身,又整理起了桌上的病历。

“那次撕书的不是威廉,是我。”

看到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,托马斯闪过一丝自嘲的笑。

“我没有威廉那样的勇气,偷藏的小说被父亲发现却不敢承认,威廉便会故意抢先顶撞父亲说看什么书是他的自由……和他相比,我只是个假装听话,实际却懦弱自私的胆小鬼。”托马斯的情绪终于不再像一汪静默的湖水,而是悄悄泛起了一圈圈细腻的涟漪。

“所以你成为医生之后,他才对这个家彻底失望了?”我试探性地询问。

“是的,他不想活成我的样子,一个被父亲操控了人生规则的傀儡。”托马斯摘下眼镜,无奈地揉了揉眉心,“对于威廉来说,球场是他唯一发泄愤怒,撕碎规则的地方,成为职业球员之后,他与父亲的联系便彻底断了,甚至连葬礼都没参加。”

天色逐渐昏沉,托马斯起身点亮了诊所的灯光,我这才注意到楼梯墙壁上挂着许多旧照片——曾经幸福的六口之家,艾利斯兄弟两人的毕业照,甚至还有不少威廉比赛获胜时拍的集体合照。

“这些照片是你整理的?”我的目光逐一扫过墙壁上的旧照,最终停在一张笑容明亮的赛场合影上,相框上有一行写着这张冠军合照拍摄的时间和地点的小字。

“不是我,这些都是父亲弄的,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威廉了……他找我弄来了这些照片,冲洗装框后挂在了这里。”托马斯的目光也转向了楼梯处,仿佛是在回忆父亲临终前在这里孤独徘徊的背影。

那一瞬间,我似乎看到了这父子三人心中深埋多年的恩怨爱憎,正通过这一张张无言的照片逐渐显露出原本的模样,只可惜他们已等不到这份心结解开的时候。

离开诊所时,我看到托马斯站在窗边,身影融进昏暗的灯光里,如同一尊苍白的蜡像。或许他还在等待威廉·艾利斯的回信,想象他仍在某处绿茵场上横冲直撞,撞开规则、撞开童年的铁窗和窒息,最后露出自由而释然的笑容。

只是没人知道:这份拼尽一生的反抗和冲撞,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变成了一头笼中最倔强的困兽,他在雾气弥漫的危险庄园独行,企图寻找着离开的方向,最终却只能在绝望与徒劳中,等待命运之神的降临。